“五条人”火了,虽然不少观众听不懂他们歌里的海丰方言,但是在《乐队的夏天》第二季里,这支来自广东省汕尾市海丰县的五条人乐队,却贡献了最多的话题和流量。
比如他们上场前一秒换歌,淘汰后反过来安慰导演“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自称“农村拓哉”“郭富县城”,讲中英文混杂的“脱口秀”……凭借各种出其不意的表现火爆出圈,也成为许多观众的快乐源泉。
让人感触特别深的是,五条人乐队用民谣来记录打工者的故事。在《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做梦》《世情》,以及《地球仪》等系列作品中,各种有名的、无名的打工者一一出场,成为五条人民谣里的故事。
可以说“他指东,你不往西,可以往南”构成了五条人打工叙事的精神气质,而决定这种独立自足精神气质的,就是他们的民谣特质。在内容上,他们的叙事是完全经验性的;在形式上,他们的叙事是朴素的、健康的;在音乐上,他们的叙事充满了热带南方的诗性。
打工者既是他人,也是自己
对来自农村或城镇的绝大部分广东人来说,“打工”是一个无处不在的生活常态,构成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大部分人的经济来源、青少年对城市的期待、邻里亲戚之间的人际关系、等待父母过节回乡的留守儿童、读书不成后生活托底的寄托……作为中国打工先锋的二代,五条人不是旁观者,他们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去记录“打工”,他们就是记录自己的生活,就像北方国企工人在《钢的琴》中讲自己的故事。他们无须成为他们所要记录的他人,他们就是他人。
五条人的打工叙事是朴素的、健康的。在他们的作品中,听众很少听到审美上的浪漫、感伤、愤怒或沮丧,也没有太多幽默或者自嘲,更没有学究气的价值中立。他们高中毕业从海丰来广州,住过城中村、做过走鬼、被劫匪打掉过牙,也打过各种临工。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部分广州打工者在生活中,多多少少都经历过这些问题。
说他们朴素、健康,是因为在经历了这些,在拥有表达的特权后,他们讲的故事依旧坦然、平常,依然年轻、生机勃勃。“当时在广州,你是饿不死的”,“我到现在都不认为一个人,一个正常人,在这个国度会活不下去”,“不要讲坚持,我们也没别的事情可干,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据说,这支民谣乐队长于讲故事,音乐不够高级,那么生长在热带口头文学中的打工叙事减损了五条人的音乐性吗?并没有。在叙事与音乐之间,他们有足够的平衡,他们作品中的音乐性一点也不少,虽然技巧略粗糙不够精致,但情感热烈动人,节奏悦耳,充满了热带性。在这个夏天,他们带着南方的世界工厂、椰子树、夹脚凉拖、午睡……飞在首都上空,想把这个城市热带化。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的现场即兴,充满绝妙的混乱——“他指东,你不往西,可以往南”,随时都准备挑战结构严谨的同一律,自由得令观众如痴如醉。这是来自三五线(地球纬度35度)的南方诗性正义,充满了昆德拉说的“非凡的现实性与跨越所有真实性规则的无羁想象”。
在民谣中记录打工者的世界
海风吹到哪里,哪里就有人唱歌。一首歌当然唱不完打工者的故事,在《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做梦》《世情》《地球仪》等民谣中,五条人记录了不同的打工者的打工叙事。当把这些不同打工者的打工叙事组合在一起时,听众会发现,一首歌的独白式叙事变成了多首歌的复调式叙事。听众仿佛看到五条人为他们搭建了一个看不见的但空间感十足的小剧场,里面弥漫着奇妙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就这样,他们用民谣建筑空间,在小剧场的手风琴和吉他声中,来自不同时代的不同打工者带着自己的小世界,围绕打工以及打工背后的离开、乡愁、全球化、世界等话题,展开了平等的对话。在对话里,听众听到,县城不是小镇青年的方向,待在县城里,不仅没有生计,也见不到外头的世面。
从爱玛到于连,再到道山靓仔,城市从来都是小镇青年激情的终点,为此,小镇青年必须离开家乡去城市。万幸的是,在世界工厂时代,除了读书,打工也可以进城。
在年的《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里,失足少年道山靓仔,决定重新做一个好人,进入城市的世界工厂打工。年的《世情》,阿良仔也为了生计和见世面去城里打工,而老三叔婆无征无兆,眼一闭就去了,最后只剩下三斗米和一个破电视,这件事给阿良仔的影响非常大,他说不玩了不玩了,也得去外头见见世面,别在这里傻待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去大城市。
但是,文艺青年阿良仔进城后的境遇不太好。“时间十多二十年过去了,阿良仔在工厂里从早做到暗,哪儿都不曾去过,他的屋内还存有十多张CD和几本摇滚杂志。”打工能让阿良仔维持生计,但是,工厂里是见不到什么世面的,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更让他感到失去自由——如果他不听摇滚乐的话,对自由可能也没这么敏感。道山靓仔们开始反思,欲望的终点也许不是世界工厂中的城市,而另有他乡。
也就是这时候,中国以外的世界进入了打工者的对话。在同样是年发行的《做梦》里,打工青年唱道:“昨夜我梦见我自己去流浪,踩着单车去到一个波澜壮阔的国家里面,那里的人们就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淳朴,人们自由努力的工作,牛羊自由努力的跳舞。昨夜里我梦见我自己去流浪,光着脚丫来到一个资源丰富的国家里面,那里的人们就像电视上说的那样淳朴,人们自由努力地工作,牛羊自由努力地歌唱。”
打工者认命不认输
“生活在别处”是五条人年发表的《地球仪》的主题之一。小镇青年说:“我当然知道葡萄牙在西班牙隔壁”,这时打工青年不是做梦想离开,而是想真正去到天涯海角。
离开家乡去打工,常常会有乡愁。在《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里,小镇青年们的乡愁满满。“人说我说梦话,亲像讲的是海丰话”,就像仁科说的,“离开以后,你慢慢地,可能还要产生感情”。
立足世界,放眼海丰,说的就是出去以后,回望家乡的风景。但是打工辛苦,打工不仅填不满乡愁,反而会增加新的乡愁——对闲适的异国他乡的乡愁。
在《做梦》里,小镇青年打工打到想去另一个波澜壮阔、资源丰富的国家,这时,他们不仅对世界工厂中的城市看淡了,对家乡的乡愁也变淡了。到了《地球仪》,小镇青年彻底开动乡愁割草机。他们说:家乡土地贫瘠,骆驼在哭泣,他们想要带着五塔标行军散,从西伯利亚到蒙古大草原,从泰国柬埔寨到老挝缅甸,从列宁格勒再到旧金山。至于世界工厂中的中国城市,他们一度的欲望终点,在这首歌里根本就没有出现。
陈兰英是广东第一代打工者,她曾在纽约生活一年,在那里结识了不少来自不同国家的打工者。关于全球化和打工,陈兰英的认识比兼职左翼的布尔乔亚哲学家们更深刻。她说:“在纽约打工和在深圳、广州打工是一样的,都是出来做工。”在五条人的民谣里,打工者们对全球化和打工也有类似洞见。
在《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里,道山靓仔显然接受了打工的命运。对打工,他们充满无奈、无措,但也没有保持沉默,他们寄望时间及命运来解决问题:“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
到《世情》,年轻人对打工的反思开始了。“时间十多二十年过去了,阿良仔在工厂从早做到暗,哪儿都不曾去过”,这是打工青年的普遍境遇,令人难过。
即便在今天,阿良仔的遭遇依然会令很多社畜产生共情。在《地球仪》里,年轻人几乎将这辈子不可能打工的话说出口。歌里写道,“在马里共和国,我钓到的一条鱼”,这指的是,听遍了世界各国打口唱片的年轻打工者,他厌倦打工了,想冲出沙漠,去广大的世界看看。
“鱼儿变成威士忌,我将威士忌,洒在沙漠里,沙漠中的摇滚乐冲出了沙漠。”打工者对打工的不同态度,为听众呈现了在发展中国家打工和全球化之间的复杂关系。想打工的打工者,通常是高度自律合格的劳动者,那么打工再辛苦,他们也不会质疑打工本身,顶多怪罪一下命运,诅咒一句“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这就是《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中的认命不认输。
但是,一旦打工者不想打工了,当他只知道让阳光晒着脸,不知道如何让工作变得有效时,他就不再是合格的劳动者,劳动合同甚至劳动收入都捆不住他。这时候,如果地球是平的,他反倒可以光着脚丫,四处走走看看。因此,在《地球仪》中,仁科说:“我真希望地球是平的。”
世事无常,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仁科戏谑地说:“阿茂每年夏天都会出国旅游,但现在他只能围着地球仪转。”而他自己只能用《地球仪》中的虚构,自称像博尔赫斯一样,想象没有束缚的时间和空间,更令人难过的是,在好奇外面世界这件事上,打工青年的同行者寥寥。
在《地球仪》里,第一次,他哀求同伴,“我想今夜我是喝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还是滴酒不沾,你为什么还是铁石心肠?”第二次,他对同伴怒喊:“我想今夜我是喝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还是滴酒不沾,你为什么还是铁石心肠?”这是五条人音乐中屈指可数的愤怒情绪。仁科也说过,这首歌太悲伤了。
当然,酒劲过后,年轻人又开始清醒,继续以梦为马,用想象穿梭时空。(作者系中山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编辑丨肖玲燕设计丨刘岩
文丨刘诚
原标题:《“五条人”火了!在民谣中记录打工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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