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我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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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古董铺子里的7封神秘书信,揭开了一段尘封往事。藏于书信背后的少女,与文学泰斗巴金先生,他们的人生产生了什么样的交集?作家赵瑜历经两年多的寻访,为我们还原了动荡年代下的一世悲欢。
年冬,作家赵瑜偶然在太原文庙一古董商那里邂逅了巴金从未发表过的7封亲笔书信。这些加起来近四千字的书信,是年轻的巴金写给“山西太原坡子街20号”一位“赵黛莉女士”的。
巴金书信xp那年,十七岁的黛莉还在太原女师念书。读了巴金的小说,激动中给他写信,谈生活的纠结,人生的苦闷,想到要去牺牲。而三十岁的巴金也认真地回复,劝告她:“你还是继续求学吧。我并不是叫你埋头读死书,不问外间的一切事情。……你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而中国还充满着三四十岁的壮年人。第一批献身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你。你不要那样苛酷地责备你自己。”巴金的信温暖,动人,热忱,笔底全是殷殷的关切和爱护,透着一种责任、一种信仰。
赵黛莉是谁?这位在80年前与巴金频繁通信的新女性,她经历了怎样的一生?一个女子的平凡生命,是否因为与巴金的通信而改变?从此,赵瑜“追随着黛莉女士生活的足迹”,进行了长达两年的“寻找巴金的黛莉”这一艰难而又神奇的过程。而今,谜底即将揭晓……
战争也没有毁掉的信
我们终于就要见到赵黛莉了。
老人和女儿一家住在市内一片楼区中。我在附近花店为她们购得两束鲜花,一束大些,给黛莉,一束小些,给赵健。店员也是年轻女士,问及送花对象的年龄,我说一位90了,一位60了,加起来岁了,你要扎得好看些。店员闻言,选花、扎花格外用心。
上得楼来,李彬兄弟轻轻叩门。
赵梅生女士拄着一只拐杖,站立于厅堂中间,并无须赵健搀扶。她用典雅的微笑迎接盛开的鲜花。
一个漫长而又隆重的午后。
追访历史,晚辈唯余敬畏。
谈话从名字开始。小问题,易轻松,却极是关键。
我需要再一次验证,眼前这位梅生老人,是不是当年那位赵黛莉?
李彬搀扶老人坐定。
“老人家,您还记得黛莉这个名字吧?”
赵梅生老人腰背端直,面容方正,戴一副方框眼镜,保持着一种非凡的气度。她毫不迟疑,并且有些欢快地回忆道:那时我在太原女师读书,有几个同学很要好,都嫌原先名字土气,一个胡同学起了新名叫燕莉,很好听,我就叫了黛莉。
她确实就是赵黛莉啊!老人脑子清楚,我很庆幸。
接下来谈读书,以便接近巴金。
黛莉老人——现在终于可以确认这个称谓了,她清楚地记得那些革命理论家的名字:克鲁泡特金、高德曼等等,她甚至说出了无政府主义创始人巴枯宁这个名字来,那是一位将个人理想、个人自由、个人道德置于首位的大宣传家。很显然,青年赵黛莉那思想底色,亦是激进的乌托邦之梦,同时又极端看重个体精神与操守,强调男女权利无条件平等。
安那其主义者的个人奋斗精神,注定了他们在中国政党革命中的悲剧地位……
在那样一个启蒙时代,文艺类书籍和许多新型剧目,被进步青年们当作“利器”看待。因此黛莉老人接着说:
我们读刘师复的书,读郑振铎的《向光明去》,读巴金、茅盾等人的作品,却无论如何读不懂鲁迅,到现在我也读不懂!读巴金当然更多些,也最喜欢巴金。当时太原买不到巴金新写的《家》,是我姐姐过生日,姐夫把书当作礼物送来的,我一下子就迷上了。正巧,我在家里看《大公报》,上面刊登了巴金一段回忆录,也是我好高骛远吧,就给巴金先生写了信,没有地址,就请《大公报》转给巴金。当时我害了病,猩红热,还是坚持写完了第一封信,我谈我的读书感想,谈虚无主义理论。我记得是晚上点蜡烛写成的。我一心只想离开这个家,投身社会革命。真是没想到,巴金先生很快就回信来了。对啊,我一看,他说我自己就是一个琴!我让同学们都看了,大家非常高兴,说还不赶快给人家回信呀!
巴金正是在第一封信末尾,相告黛莉直接的通信地址。
我没有想到,直到今天,黛莉老人竟能清楚地背诵巴金写于第二封信中那一段,“我给另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写信,也说过同样的话。社会太黑暗了,人情太复杂了。你只是一只羽毛未丰的鸟,你还不能够在自由的天空里飞翔,因为那里有无数老鹰在等着啄你!”——老人又回到她的学生时代,诉说十分单纯。
黛莉老人仰面想了想说,几十年过去,真不敢相信这些信还能留下来,当时离家走时,她把一批书和一包信放在了房间顶棚上,有一块方格子天花板,是可以活动的。老人忆道:年以后,她见到过“不爱读书的三哥”,三哥说曾经发现过她藏在天花板上的那些书,跟共产党的书很接近,就都给烧掉了。这就是说,三哥他们发现了一批书,烧掉了,却没有发现这包信。
诉老人,这院子后来由二四七厂转卖给太原市政府,拆了搞城建,这包信终于被人发现,又转给了古董商,才得以保留下来。
老人点点头,感叹地说:战争也没有毁掉它们。
我知道,轻松的话题即将过去,沉重的一页就要展开。
鬼子来了。
日寇攻陷太原城,赵黛莉,她该向何处去?
艰难漂泊的出走少女
赵黛莉——梅生老人深陷回忆中。讲述之间,女儿赵健时有提醒间或加以补充。故事迅速向前推进,黛莉命运如萍,大大出人意料。
国难当头,人心思战。赵黛莉独在家中收拾行装。她不知道自己归宿所在,只知道自己决心不改。有关无政府主义的心爱书籍,有关巴金的往来书信,打包起来,都一一放到顶棚上去了。同学们在召唤,山西全境燃起熊熊抗日烈火,更在召唤。许多同学,早已离开太原,奔赴抗战队伍了。这一夜,赵黛莉和父亲赵廷雅又生了一回气,愤然跑出“坡子街20号”。
此后,黛莉独自一人,断然离开父母,向南、向临汾追赶阎锡山省府而去。她至今记得,离家时,春节刚过,是正月初九那个寒冷的早晨。
黛莉茫茫然独自南去,错失了参加抗日队伍乃至参加八路军的机会。省政府先在临汾落脚,黛莉也来到距临汾不远的汾阳城。这时,她找不到同学,找不到方向。几经辗转,终于到了阎锡山驻扎的克难坡。
未料,日军飞机轰炸克难坡,克难坡再度告急,所有与作战无关人员,尤其是家属老弱伤病群体,都要紧急疏散转移到黄河西岸去,到陕北秋林去。
赵黛莉忍不住哭了。一叶飘萍叹零丁,人间万恶是战争。一个安那其主义者,一个文弱少女,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少女赵黛莉赵黛莉渡过黄河,她那双不曾包裹的新式大脚,落在了陕北黄土地。此后,她一会儿在秋林,一会儿又被兵站站长送往韩城。这些荒僻去处,都不是久留之地,黛莉最终漂落到西安古城。是的,她既没有找到共产党,也没有追随国民党,她举目无亲,她很难生存。唔,娜拉走后又怎样?娜拉走后很危险!鲁迅曾说,娜拉出走,不是重返家室,便是沦为娼妓,中国女性,独行最难。
此后,黛莉在苦闷中去往甘肃,到兰州、天水等地与姐姐一家会合。就在这时,赵家父亲赵廷雅,从太原给姐妹俩来信了。他牵挂着女儿“梅生子”,劝她中止流浪,继续读书,再图前程。赵父执意主张黛莉离开甘肃,前往北京去上大学。
对于父亲及六叔在山西事敌,黛莉本来就极度不满,现在又劝她到日军华北大本营北京去赶考,当然不会应从。尽管她渴望读书,期盼进入大学之门,这一点没有疑义,而生灵涂炭,国难当头,烽火遍地,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平静书桌,尽为日本侵略者所造成。她怎能在滴血的刺刀下,把书本读进去?
于是,黛莉回应父亲:我宁肯永远浪迹天涯,也绝不到日军占领区,去接受奴化教育。老人对我和李彬重复说:我不要日本人的奴化教育!我不去北京上大学!老人言及至此,情绪依然激动。
生活无比沉郁。
这一天,黛莉随同姐姐上了兰州。她百无聊赖,闲得心慌,又想买几本书看。此去兰州,是为姐夫的“赈济第二十工厂”购进羊毛。赵家姐妹一到兰州,即有豪门大佬出面招待。此公不是别人,正是宁武巨富、民国闻人南桂馨的长子南映庚。而赵、南两家,上一辈就是亲戚了。南映庚由国民政府财政部派驻西北,担任兰州区银行及四明分行监理官,此前任国民政府赈济委员会第三处处长,地位显赫。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此次南、赵两家年轻人他乡逢聚,对于黛莉今后命运构成极大转折。
命运这东西,说是偶然,实为必然。
南映庚得知,梅生子——赵黛莉尚且闲居姐姐家中,无事可做,当即出面帮忙。他亦有能力帮得这个忙。
知识女性赵黛莉,从此成为兰州四明支行属下一名职员。她很快学会了打算盘,同时兼任中英文翻译工作。生存需求大于探索,大于追寻,大于奋斗,大于对他人的拯救。她渐渐疏离了曾经无比炽烈的革命理想,流浪的脚步中止在抗战后方一家银行柜台之前。
生活重新显现温馨气氛,还有暖色调子。
工作之余,黛莉重新捧起文艺类书籍,在躺椅上慢慢读去。也许,她记起了巴金先生第二封信里那几句话:“你得听我的劝告,等候着将来。你不要老是想到牺牲,你也得有些享受。一个十七岁的女子,也应该过些快乐的日子。”
巴金还在第五封信中,对黛莉做进一步劝告:“你不过是十七岁的孩子。而中国还充满着三四十岁的壮年人。第一批献身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你。你不要那样苛酷地责备你自己。”
第七封信,巴金先生对黛莉最后致言:“望你好好地活下去!”
第七封信末页——中国兰州,这里没有战火。这里是和平宁静的大后方,土地广阔无垠,人心忠厚朴实,充满甘甜爱意。银行工作遮风避雨,条件相对好些。这一切,都比较接近人性,提升人们“好好活下去”的热望。
谁也不曾想到,不久之后,平静生活又起狂澜,悲剧这才刚刚开始。
坚决不做二房太太
且说黛莉在四明银行兰州分行落下脚来。一颗脆弱的心,经历遥遥千万里车马悸动,渐趋平静。据记载,日军飞机很少袭扰兰州,似乎仅飞来一两次,损失亦不很大。
远离战争近风月。在不知不觉中,赵黛莉身边出现了男士身影。这是一位宁波人,姓张,银行高级职员,说一口海味儿国语,我们不妨管他叫张君好了。
像许多上海男士一样,这位张君很会体贴人,不仅在银行业务上是一把好手,而且多才多艺,能够吹拉弹唱,演奏手风琴,此外还懂得一些医学,注重保养。张君长相也十分精神,周身利落,绝不同于一般的上海小开。
张君出现在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之间,成为少女眼前一道鲜丽彩虹。
张君对黛莉产生了深深爱意。有黛莉在,他那大西北生活便不再枯燥。
一场大西北之恋就这样开始了。这并不意外,人们祝愿他们美满幸福。他们也庆幸自己,在遥远的阳关外,居然找到了爱情。
远在大西洋漂泊的巴金先生,也是这个时期与萧珊结合于贵州的。
张君和黛莉相互支撑着,共同走完了抗战胜利之前那段劳苦之路。年8月15日,日寇终于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夺取了这场战争的最后胜利,他们举杯欢庆、彻夜不眠,他们在歌声里憧憬未来,筹措告别大西北,到就要重新繁荣的上海安家去。
一场悲剧即将来临。在往昔岁月里,黛莉曾经痛苦地体验过颠沛流离是何滋味,谁又能知晓,更加漫长、艰难的颠沛流离,还在后边。
年,四明银行总部从重庆迁返上海。张君奉调返沪,荣任新职。
当初,张君孤身一人远赴兰州,现在胜利返沪,竟多了娇妻黛莉,变成了夫妇二人。不,黛莉已经怀孕数月,腹中小生命时呈动态。一家子前去上海,应是三口人了。这个腹中小生命,如今就坐在我们面前——话到此处,赵健女士微微苦笑,怅然若失。
一路上,全家人辗转车船,鞍马劳顿。虽说疲累,黛莉依然高兴,她从没有去过大上海,她只是在8年前,与那里一位著名作家有过书信往来。她要对上海高声说:美丽的黄浦江,我来了!而张君却一反常态,身心不展,整日里郁郁寡欢,很少言语,仿佛在为生计发愁,又不大像。
不论是喜剧还是悲剧,那大幕迟早总要拉开。这是一场悲剧,无可救药。
谁能想得到,张君在上海,竟有一个不可颠覆的家庭存在!说起来,张君从小到大,从读书到成人,多蒙舅舅一家照顾。如今,张君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财主”,舅舅自然欢喜,并且心存依赖,而早先定下的一房妻室,正是舅舅家的宝贝女儿,已经苦等张君多年。
面对这桩难缠婚事,实实将黛莉气了个半死。继而,张君抗不过族亲旧势,又表现出种种软弱来。黛莉欲哭无泪,她万万不能料到,自己从小读新书,思背叛,离家族,争自由,反男权,求独立,到头来,反而更深地陷入了封建宗族男权中心这污黑泥潭之中。仰天长啸,痛不欲生,腹中有子,难上加难。
赵黛莉,这位熟读巴金作品的知识女性,此时此刻显示了她那誓不屈服的巨大勇气。她绝不会向一个老旧家族低头妥协,她坚决不做一名衣食无忧的二房太太。
黛莉与张君长谈无效,决计离开上海滩,重踏流浪路。尽管她身怀赵健,已经有5个月了。
她往哪里走?她往何处去?
她谁也不熟识,只能调头复返来时路,再度投奔甘肃天水姐姐家。张君与黛莉这段姻缘,就此算是了断。可叹断了婚姻,却断不了永远的哀痛。黛莉从此终生未嫁。她独自一人,苦苦把赵健带大,母女俩至今相依为命。
而赵健本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亲生父亲。
赵健并不是生在天水。当时,巧生姐姐一家,正要将天水纺织厂的资金,转往上海去。姐姐一家急需赶赴上海,办理诸多事项。姐姐要远行,妹妹要生育,却无人照料。又是无奈间,姐妹俩想到,西安还有大叔家一位堂姐,名叫赵菊生,生活比较稳定。匆匆忙忙,黛莉跟着姐姐,艰难地去了西安,投奔赵菊生照料生育。不久,赵医院里,堂姐赵菊生把黛莉接回家中小住。待到姐姐巧生一家正式迁往上海时,路经西安,遂将黛莉母女俩带往上海而去。
怎么又回到了上海?是的,战后许多民族资本家纷纷转往上海发展,并且确实迎来过一段黄金时光。
黛莉始终弄不明白,自己的一生,为什么总是离不开太原、西安、甘肃、上海这四个地方?又为什么,总是离不开家族关系网?
这不,巧生、梅生姐妹俩,一到上海,即有山西宁武大表兄、二表兄出面招呼。其中一位,竟是四明银行新任董事长。
拐了这么大一个弯儿,黛莉重入上海四明银行工作。
家族离散世态无情
斗转星移,风云轮转。
年初夏,从四面八方传来隆隆炮声。中共大军突破长江,占领南京。黛莉周边形形色色的人物,惊恐地高叫:解放军来了!而黛莉却很平静,她甚至怀有极大欣喜。采访中,老人说:解放军有什么可怕?他们就是曾在山西抗日的八路军呀!
5月27日早晨,在蒙蒙细雨中,黛莉和银行同伴们一起,走上街头,热烈欢迎共产党军队开进大上海。有趣的是,在同一时间,黛莉最热爱的巴金先生,也身处欢迎“共军”的人群中,同时同地观看着这支雄奇部队入城。他们没有相互遇见对方,或者说,即使相遇,也很难相识。是的,巴金从未见过黛莉,也没有见过照片,而黛莉小姐已经成为一名将近30岁的少妇了。想一想,十几载春秋逝去,她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历程,加上家族父辈的所作所为,又怎样向先生诉说?
解放军挺进上海,民族资本家纷纷退却。四明银行原有巨额“官股”,一夜之间,即被新政府收归公有,不容争辩。银行家们开始大量裁员,四明银行一次辞退雇员60余人。这其中,也有普通劳动者赵黛莉。最后,她带着小赵健,拖着极度疲累的双腿,又一次回到姐姐身边。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姐姐家绝大部分资产,全部归公,所剩无几。
——在上海,原有众多山西老板经营着贸易公司,内中多有赵家老户,现在,眼看着生意不好做,共产党打击投机,管制甚严,一俟京沪铁路恢复通车,这些山西老板便卷起金银包裹,迅速返乡而去。
——赵家姐妹的“剑桥”父亲,只能留在甘肃,做个老老实实的教书匠,哪里还敢回到内地来?
——宁武老家,只剩下了赵家老奶奶,最后亦逃往太原,逝于年的动荡中。
——太原坡子街20号大院,匆匆转让给山西兵工厂。就是在这时,黛莉三哥转告她,原先留下的许多书籍信件,都统统烧掉了。
——赵黛莉二哥,留学日本,眼下也滞留在那里,一时回不来,直到年,通过红十字会接应,始离日归国。
——赵家姐妹无路可走,慌不择路。匆匆之间,从上海仓皇奔赴北京,暂时投靠南桂馨、傅作义等长辈们,看看怎样才能生活下去?
以年为标志,一场巨大变迁,给赵氏家族带来根本性的动荡,异常剧烈。叹世态无情,形势如此,大家伙儿好自为之,各奔前程吧。
话说到这里,黛莉老人沉默良久,一时无语。
被当作真正的“特务嫌疑”
黛莉太难了。眼看着上海不能生活,北京难以为继,全家竟无立锥之地。于是,赵家上百口亲友,向着东南西北11个省市,四面八方奔散而去。
黛莉带着小赵健,凄凄惶惶。
思来想去,总要依靠两只手,劳动工作度光阴。上海伤心地,北京谋生难,太原不能待,西安怎么样?——黛莉决定重新投奔大慈大悲的西安堂姐赵菊生。自那年暂住西安,生育小女,黛莉与堂姐情义深厚。
年春,黛莉拉扯着小赵健,投奔西安而去。
一见堂姐菊生,二人悲从中来,相拥而泣。唔,茕哀苦独,形影孤凄,幼儿寡母,最是可怜。赵菊生一边安抚堂妹,一边拜托各位山西老乡,要为黛莉母女奔走一个饭碗。
说来颇为奇特。堂姐赵菊生久居西安,人事较熟,居然找到了一位重量级老乡——中共早期大树特树的工业劳模赵占魁。
于是,西北劳动局副局长赵占魁,热情地介绍小老乡赵黛莉,到西北劳动局机关上班,做了一名会计,而且待遇不低。其间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难处。
黛莉就这样参加了共产党革命工作。她在西北军政委员会机关大院里,上班去劳动局,下班孤身一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和那些刚刚打下江山的工农革命家们一道,学文件、吃食堂,竟也有过一段快乐时光。
遗憾的是,这位富家小姐的存在,显得十分另类。比如,革命女同志常常穿着队伍里发下来的灰色服装,或旧军衣或“列宁装”,而黛莉却常常把旗袍穿了起来,乃至高跟皮鞋,长筒丝袜,彩色发带等,时在解放区晴朗的天空下亮相。加上她那复杂多事的家庭背景,还有她流落南北曾经从业于国统区的人生经历,这一切,简直令革命者无法接受。
到了年,西北军政委员会撤销。黛莉先后任职于陕西省劳动局、西安交通大学、省交通厅下属汽车配件公司等单位。她仍做会计工作,但人们从政治上歧视她的情形也越来越严重了。在那个严酷年代,任何人都无法逃脱没完没了的政审。
据黛莉老人回忆,光她知道和配合过的“宁武外调”,至少有过18次到20次。万幸者,她仅仅在太原读过书,在宁武并没有生活过,又从未参加过国民党或阎锡山的任何组织,因此每次运动,每次审干,每次调查,她尚且能在危如累卵的态势下,勉强保存“完卵”,因而也就保留了她和小赵健赖以生存的工资来源。
黛莉在“文革”前即任高级会计之职,每月工资70元左右。这在许多人看来,一老一小母女俩,挣这个数目的钱,本身就近乎罪恶,许多人把这娘儿俩嫉恨得要死。据女儿赵健说:年前后,经济形势缓解一些了,母亲除了喜欢读书看报,还喜欢独自一人穿戴整齐去逛一逛百货商场,有时当作散步,一逛好长时间。她当然希望生活得更好一点。这是什么人才有的习惯?贫下中农和城市贫民们,绝不这样做!坚决反对这样做!
赵黛莉母女俩,在长期运动中,尚且能够相拥喘息活下来,全凭这份工资了。令人感慨的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年轻时不参加任何组织,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事实上,黛莉后来已经被当作真正的“特务嫌疑”而被控制着,这相当可怕。
赵健深有惨痛记忆:同学们集体看罢电影《智取华山》,很快将赵母黛莉当作影片中女特务的翻版。事虽荒唐,却极痛苦,以至于别人打骂欺负,将其当作特务女儿来对待,仿佛这一切并非联想,而是现实,而是果真。
在日夜不息的批斗中,赵黛莉的宿舍连续被抄多遍,抄出来几件旗袍或者好一点的衣服,几条长筒丝袜,两双高跟鞋,还搞了公开的“罪恶”展览。最后,勉强收回来几张老照片,早被人用红笔打了叉,编号为52号、53号,其余则被糟蹋殆尽。
黛莉能够活下来,实在是个奇迹。
她什么也不去多想,只想到自己绝不能死,绝不能胡乱承认各种罪名,因为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她要为女儿活下去。
黛莉从少女时代起,就心仪自由,向往革命,追求进步,崇尚独立,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一切,竟换来如此悲凉的结局。即使巴金先生本人,也备受凌辱,九死一生。更有许多大小知识分子、优秀作家死于非命。唔,还是那句话:革命吃掉自己的女儿。
屋子里渐渐暗下来,看看天色已晚。姝言悲娓,时复欷歔,黛莉的人生命运令人心潮难平:七十余载,风雨摧袭,世事迭变,时运多舛,她孤独无助,步履维艰,但她不软弱屈从。她是一位真正坚守自己人生信念的人。
她的身上涵盖着更真切的历史。
是的,黛莉终生未嫁。赵健也从未见过亲生父亲。
乱世佳人啊。
最后一个问题:我们看到了巴金先生致黛莉七封旧信,那么,当年黛莉女士致巴金先生的信件,是否还幸存于世呢?缺失了黛莉的表述,是一大遗憾。我明知希望甚小,但还是向赵家母女提出了这个问题——母女俩在沉默中摇摇头,眼中一片茫然。是啊,七十年风雨过去,这些信不在了,底稿也不在了,惟寄希望于巴金研究者们,今后留心吧。
年秋,巴金先生应山西作家邀请,曾到太原、大同、大寨、杏花村等地采风游历。不知他是否忆起了《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坡子街20号有一位少女叫做黛莉,曾经与他往往来来写了一些信,说了许多话?这一切,竟不可考。
近来有报道说,以巴金名字命名的那颗小行星,正遨游在浩瀚无垠而朦胧迷茫的宇宙间。我由此联想,一位中国作家,历尽苦难,他终于彻底获得了自由。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祝福他们吧,热爱自由的人们。
本文节选自赵瑜《寻找巴金的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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